图为作者创作的《舍身炸敌坦克》木刻作品。
图为作者在抗美援朝战场防空洞口刻出的《人民英雄孔庆三在战斗中》木刻作品。
图为美军“北极熊团”团旗。
□孙佑杰
在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中，全歼美军“北极熊团”是个令人难忘的奇迹。“北极熊团”是美军陆战七师的三十一团，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因在俄国西伯利亚战功显赫而获此殊荣。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美军王牌部队，却在抗美援朝第二次战役的长津湖畔，被志愿军第九军团第二十七军“包了饺子”，彻底被歼灭。这个奇迹是怎样发生的呢？我作为该军胜利报社战地记者，曾在纪实文学《鸭绿江告诉你》中做过全面的总结，现在我着重讲述一下我军在武器装备处于绝对劣势和饥寒交迫的情况下，是怎样把武装到牙齿的美军“北极熊团”全歼的，以此展现这个奇迹的前因后果和烈士们情愿为胜利自我牺牲的壮烈故事。
美帝残暴何所惧
1950年11月7日，我跟随第二十七军直属队乘坐闷罐车厢来到了安东市（今丹东），得知美军和南朝鲜军占领了朝鲜首都平壤后，继续向北长驱直入。其西线距中、朝边界鸭绿江只有30公里，有一个韩国军营距中朝边界仅有五华里，战火很快就烧到了鸭绿江边。我国第一批志愿军秘密入朝后，已经打响了第一次战役，歼敌15000人，大煞了美帝的侵略野心。美帝惊魂稍定之后，判断“中共志愿部队不超过五万人，装备低劣”，很不服气，企图发动新的进攻。为了炫耀美军武器装备的绝对优势，动摇我志愿军参战的斗志，美帝接连进行了两次灭绝人性的残暴大轰炸。第一次是我军直属队进驻安东的第二天。安东就在朝鲜的新义州市对岸，我站在鸭绿江边左顾右盼，新义州市一切清晰可见，街上行人川流不息，车水马龙，一排排楼房别致有序，被霞光映出金黄色的轮廓，倒映在江中，就像一幅优美的风景画……突然，远处高空传来飞机的轰鸣声，我看清了，约有100多架美国轰炸机和喷气式战斗机，有规则地在上空排了好几层，铺天盖地地由南向北急速飞来，马达声响彻天空，震撼大地。来势凶猛的美机并没有袭击我国安东，而是直飞朝鲜新义州市上空，像是早就选定了目标，只转了几个圈儿，就从高空俯冲下来，先由东至西，再由南到北，交织着对新义州市展开了地毯式的轰炸。各种炸弹似滂沱大雨，倾盆而下；各种枪炮似毒蛇吐信，闪闪喷火。刹那间，地动山摇，响声震耳欲聋，仅十几分钟后，整个新义州市就变成了汪洋火海。只见那些扶老携幼的幸存者从火海中跑出来，直奔鸭绿江大铁桥来我国安东市求生。但铁桥容纳不下这么多人，不少弱者掉落江中淹死，惨不忍睹……第二次是11月12日，我跟随本军第一梯队七十九师二三七团三营七连，通过鸭绿江上游的临江水泥大桥，经一夜急行军来到朝鲜东北部的中江镇。待部队吃过早饭上山隐蔽之后，美军又对中江镇进行了灭绝人性的大轰炸，刹那间木质结构的房屋建筑燃起了熊熊大火，最终全镇变成了一片燃烧的火海。我听到有敌机空袭后，立即离开村镇往河滩跑去。正在这时，一颗炸弹向我的方位掉落下来，我立即打了三个滚儿试图躲避。一声巨响后，我被炸弹爆起的沙土埋在下面，所幸没有负伤。不幸的是三营在屋内开会的20多名营连领导，除教导员负重伤被抢救出来，其余全部在燃烧弹的袭击中壮烈牺牲……
饥寒交迫创奇迹
面对美帝两次灭绝人性的大轰炸，第二十七军并没有丧失斗志，而是士气大增，憋着一股劲儿要与美帝决一死战，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第27军（前身为九纵）诞生于胶东天福山及各地抗日起义的烽火中，是著名的敢打硬仗胜仗的英雄部队。抗日战争时期，许世友领导的十三团令侵略日军闻风丧胆；解放战争时期，许世友首任九纵司令员，在济南战役中荣获“济南第一团”奖旗。渡江战役中九纵改称第二十七军，聂凤智任司令员，曾被军委表彰是最先登岸的英雄部队。总之，这支部队始终不忘党领导天福山起义的初心，就是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彻底消除帝国主义侵略带来的种种苦难。
夜幕渐渐降临，同志们掩埋了烈士的遗体，擦干了悲痛的眼泪，告别了空无一人的中江镇废墟，怀着与美帝决一死战的决心，又开始了夜行晓宿的大进军。冰天雪地路难行，第二十七军仅有的15辆运输汽车，入朝第一天就被炸毁12辆，剩下的3辆也没有安全到达终点，使得部队的粮食、弹补极其困难，战士冻伤、断粮现象频频发生。然而各部队硬是克服种种艰难困苦，两周后就来到了长津湖畔，与兄弟部队26军、20军分工协作，打响了抗美援朝的第二次战役，同美军展开了分割、包围和反分割、反包围的惨烈厮杀。战斗的第三天，当我来到长津湖畔八十师坚守的冰雪山林阵地时，天已大亮，整个战场一片沉寂，只有远处零星的枪炮声和美机的轰炸扫射声。打过仗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另一次更加剧烈的苦战即将到来。我走访了几个饥寒交迫的连队后得知，我军这时弹快尽、粮已绝，已无力向敌人发起攻击，只好等待后续援兵的到来。炊事班想方设法从后方山村买了些土豆，煮熟后送到前线来，每人只能分得两个，并且早已冻成了冰蛋子。我的牙口还不错，却依然咬不动它，无奈只好先放进夹肢窝里让它融化。然而悟了半个小时后再拿出来，还是咬不动它，只好把它啃成冰碴碴再一点点地吃下去，好长时间才把两个土豆吃完了。有的连队吃的是未经碾压的谷子做的饭，半生不熟地拿来充饥；老乡戴庆奎所在的连队已断粮一周，饿急了不得不用刺刀去挖掘冻土，寻找草根儿充饥……生活如此艰苦，但是大家的情绪仍很高涨。我来到一班，发现大家正在讨论吃苦的价值。班长说：“今天我们在这里吃苦，为的是祖国的安宁和人民的幸福，值得！”于是大家就把话题转到将来我们国家富强了，人民生活会如何如何的好。有的说，到那时，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吃面包，喝牛奶，天天像过年一样……
满怀仇恨奔死敌
有人会问，美军“北极熊团”是怎样被第二十七军全歼的呢？我不想全面介绍各部队英勇顽强靠夜战、近战、步枪、手榴弹与敌人拼杀的事迹，只想讲讲使我最受感动、永生难忘的五个为战争胜利情愿自我牺牲的壮烈故事。
故事1
围歼新兴里“北极熊团”的时候，村头有个独立的房子是敌人的火力点。我步兵冲进新兴里时，受其所阻伤亡严重。八十师炮兵团九二步炮连五班长孔庆三，奉命将九二步兵炮拉到距离火力点约几十米的地方，准备架炮射击。但丘陵雪地凹凸不平，天寒地冻不能做工事，一条炮架尾落了地，另一条炮架尾却悬空着，无法开炮。在一切办法都无济于事的情况下，孔庆三只好用自己的躯体做炮架了。他严肃而坚定地对全班下令：“开炮！”同志们很清楚，炮的后坐力巨大，这样开炮就意味着孔庆三的死亡，谁能忍心去执行这样的命令？炮手迟疑地望着班长说：“班长，你……”孔庆三当然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但是为了完成任务，为了战争的胜利，哪里还顾得上生死。他再次坚决命令炮手说：“打！打！别管我，完成任务要紧，快！”随着步兵炮一声巨响，刹那间，敌人据守的房子被摧毁了，30多名敌人倒在血泊中。我突击部队迅速冲上去，7名敌人被俘，其余全部被打死。孔庆三则为这个胜利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战后被授予一级战斗英雄称号。我受英雄精神的感动，战后冒着敌机空袭的危险，在野外防空洞口外，完成了《人民英雄孔庆三在战斗中》的木刻作品。其中一次敌机轰炸扫射，把刻木刻用的小方凳打残了，木刻刀具散落多处，我的背包也被子弹穿了四五个洞。幸亏我提前迅速钻进防空洞内，才幸免于难。
故事2
苦战了三昼夜、歼敌90多人的二四零团三连，在向新兴里内敌人发起攻击时，只剩下两个排的兵力，仍然要求担当主攻山下三座房子的任务。在攻下第一座房子后，他们受到了数倍敌人的夹击。指导员临危不惧，迅速炸毁了敌人的一辆坦克，又乘胜奋不顾身向第二座房子冲去。战斗异常惨烈，连长倒下了，指导员也倒下了，接着副指导员和其他20多个同志也倒下了。战士们见状怒不可遏，一齐冲上去同敌人厮杀在一起，终于拿下了第二座房子和两座地堡。这时全连虽然只剩下16个人，但在副排长马日真的率领下，继续冒着敌机和炮火的封锁向第三座房子发起进攻。子弹打光了，就甩手榴弹、拼刺刀，终于将第三座房子变成了废墟。当营长赶来时，身负重伤仍在坚守第三座房子的战士王德哽咽着说：“俺连的任务完成了，房子都打下来了。”接着又流着眼泪说：“营长，全连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深深赞佩三连烈士们情愿同“北极熊团”同归于尽，也不能让他们逃之夭夭的自我牺牲精神！
突然，寂静的战场枪炮声大作。我本以为是一贯崇尚唯武器论的美军，他们既有大量的飞机、大炮、坦克配合陆军作战，又有充足的防寒保暖衣被和花样繁多的食品罐头，企图趁我军饥寒交迫之际再来一次大反扑！哪知原来是美军被我军的分割、包围吓破了胆，担心继续呆在长津湖畔凶多吉少，于是各部队就慌张地谁也不管谁地各自逃命，企图挣脱我志愿军各部队的分割包围，向南逃窜。只听第二十七军一声令下，饥寒交迫的部队立即虎啸狮吼着奔向山下，分头向驻守美军第七师三十一团的新兴里发起猛攻。第一天该团就被我军打乱了阵脚，上校团长当场被击毙，中校副团长也负重伤死去。最终我军大获全胜，不仅全歼了“北极熊团”，还重挫配合“北极熊团”作战的32团一个营、榴炮营以及战车部队的大部分，共计毙、伤、俘敌人5065人，并缴获了大批武器装备。可喜的是，美军“北极熊团”的团旗也被第二十七军二三九团三营通讯班班长张积庆在打扫战场时获得。当时他不知这是个啥东西，就把它当作包袱皮用了，后被营长毕庶阳发现，认定是“北极熊团”团旗，便把它作为重要战利品上缴了。我闻此信息也专程去看了它，一块一平方米大小的绸布，旗中部有一只鹰，鹰的两爪分别抓着橄榄枝和一支箭，上方有一只北极熊的图案。
全歼“北极熊团”的奇迹和其他兄弟军对逃窜美军的大量杀伤，使得整个东线的美军全都吓破了胆，扔下大量伤员、尸体于不顾，争先恐后地逃到了后方的元山市。这样也怕不保险，接着又都登上了元山港口外停泊的军舰……到此时我军的东线第二次战役结束。鉴于东线我第九兵团有力地配合了西线我军的作战，毛泽东主席和志愿军司令部都给第九兵团发了嘉奖令。毛主席在嘉奖令中说：“你们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完成了巨大的战略任务。”
故事3
在攻击新兴里的战斗中，二三九团三营七连副班长沈永福击毙了8名美军后，正要向另一股敌人冲击时，右腿受重伤昏迷，鲜血染红了雪地。一阵剧烈的枪弹声和“隆隆”的坦克轰鸣声，把沈永福惊醒，他隐约看到有一大队美军紧跟在坦克后面。这肯定是要掩护部队突围逃命。沈永福立即忍着腿部剧烈的伤痛，端起冲锋枪向敌人开火，只见美军纷纷倒下。他接着又打了几个点射，发现没有子弹了。这时一辆坦克扭转方向，径直向他开过来，显然是要置他于死地。此时他的伤腿已失去知觉，无法躲闪，看来只好与敌人的坦克同归于尽了。他摸出身上最后一颗手榴弹，竭尽全力爬进身边的一个弹坑内，一动不动地等待时机。敌坦克驾驶员肆无忌惮地开着坦克冲过来，想把他碾成肉酱。当坦克的钢铁躯体压向沈永福的一刹那，他将手榴弹塞进了坦克履带，“轰”的一声，坦克停止了前进，沈永福也停止了呼吸……
我深为这位副班长胸怀全局的高尚品德和视死如归的大无畏精神而感动，战后我同样在野外冒着空袭完成了《舍身炸敌坦克》的木刻作品。
故事4
使我心灵震撼的，是二四二团五连的英雄群体。他们在本军围歼新兴里“北极熊团”的时候，受命在新兴里西4公里处一座断桥附近阻击敌人来援。因为冰天雪地无法做工事，全连只能在雪坑里布下阵来，枪口一齐对准前方，随时准备迎击来犯之敌。由于饥寒交迫，全体官兵由冻麻、冻伤到冻死，一直保持战斗队形完整。每个人都手握武器，保持着准备射击的姿势，化作了一座晶莹的群体冰雕……我虽然没有亲临目睹现场，但烈士们一心一意死守阵地，誓死夺取战役胜利的高尚全局观念和大无畏的自我牺牲精神，一直是感动着我，成为催我奋进的榜样。
故事5
在全歼“北极熊团”之前，我曾到过八十师坚守的山林冰雪阵地。在走访饥寒交迫的连队时，发现有一个班在自发地讨论吃苦的价值，为了人民的幸福和国家的富强，什么挨饿受冻啊，流血牺牲啊，他们都认为是很有价值的，无尚光荣的。他们是多么好的人民靠山啊！是多么好的国家栋梁啊！然而当全歼“北极熊团”之后，我再次寻找这个讨论吃苦价值的班时，却被告知他们已经全部壮烈牺牲了。闻此信息我痛心不已，一直到美帝在停战谈判协议上签了字，祖国人民由站起来、富起来，十八大以后在以习总书记为核心的党中央领导下，又迅速强起来之后，我在传承红色革命基因、讲到当今我们祖国的美好形势是烈士们用鲜血换来的时候，总要眼在流泪，心在流血，长津湖畔一眼望不到边的烈士们遗体仿佛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说完以上这5个壮烈的故事，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北极熊团”尽管武器装备绝对优于我军，但他们是帝国主义残暴侵略的不义之战。作战部队不知为谁而战，一看我军英勇顽强冲上来就被吓破了胆，只想着保命要紧，哪里还有誓死与我军拼杀的精神，只好各顾各的逃命了。这就是美帝国主义侵略战争必败的根本原因，同样也是我二十七军取得全歼“北极熊团”奇迹的重要因素。
当然，侵略成性的美军是永远不会认输的。1994年8月6日，我去北京采访当年的第二十七军军长彭德清时，得知他在担任交通部长期间，曾率代表团访问美国，接待他的一位美国客人在谈起朝鲜战争时说：“你们中国军队不行，武器太差啦！”彭军长立刻反驳他道：“战争胜败不完全取决于武器，你们美军第七师“北极熊团”，不一样被我军全歼了吗？”对方哑言好久才说：“对，对，这我知道，确实如此！”原来他在朝鲜战争期间曾是美国情报机关的一位处长，很了解当时的战况。当他知道全歼美军“北极熊团”的第二十七军军长就是彭德清部长时，紧紧握着彭部长的手说：“久仰，久仰。”对彭部长的接待也更加热情起来。彭部长知道那处长早已从情报机关退役了，便问道：“既然过去我们是对头，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对方笑着说：“不打不成交嘛！”